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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之先生:

        老年人總愛把青年人當毛頭小孩子,所以我們心眼兒的話都不跟他們說。你在這方面非常開明,所以「李敖先生」願意請你聽聽他的故事。

        我 不喜歡假惺惺地謙虛,我自覺我個人的身世很有代表性,我覺得我個人的歷史很可以代表現代中國的某一些青年人,——他們怎樣在長成、在選擇、在迷亂,最後怎 樣在制式教育底下做了叛徒。這一段辛苦的過程中,多少青年人倒下去了,我是運氣較好的一個,因此我還能自由地活著,活著講我的故事。

        我 的祖父十幾歲起就在山東做叫化子,後來替人趕馬車,流浪到關外去,三百六十行中至少幹過十分之一,還有「外一章」——做過土匪,一次負了傷,躺在土坑裡窮 哼哼,一位大姑娘救了他,他就討了她做老婆。我爺爺也是個PTT,從此洗手從良,幾十年後,居然被他熬出一家銀樓。我奶奶真能生,獨力生了十二個(六男六 女,成雙成對),她是熱河人,我爺爺一生氣就罵她「窮山惡水,醜婦刁民」。可是「醜婦」頗有眼光,至少她說動了我那目不識丁的土匪爺爺,叫他送「老 二」(我老子)上了京師大學堂。

        「老 二」在民國九年入了北大國文系,他的同班陸侃如魏建功都有了成就,可是他沒有,一畢業,十幾口的家就累了他,使他放棄了吉林送他留學的公費,使他在抗戰時 逃不到大後方,他逃到北平,就逃不動了(九一八事變後我們全家到北平,我父親到處找事都沒頭緒,他去找過你幫忙,可是你沒見他,他很失望,所以後來一提胡 適之,他總是唔呀唔的)。後來他總算在法部找到一件小差使,一次辦移交的表現,居然使一位朱九爺賞識了他,此後一直保薦他,直做到王克敏手下的太原禁煙局 的局長(他在勝利後從書堆裡掏出一張馬占山開給他擔任敵後工作的證明,可是我頗懷疑他對工作認真的成績)。

        日 本華谷中將(?)為了打擊王克敏,說我父親貪污,一年監獄審問竟找不出證據,出獄後王克敏為了酬勞他的「盡職」,給他做華北禁煙總局的局長,可是他似乎知 道日本快垮了,不能再幹了,急流勇退,是他聰明的地方。勝利後北平大抓漢奸的當兒,他卻安然化名在東北營城煤礦做他的總務處長!

        抗戰時沒逃到後方,他頗以為憾,所以共產黨一來,他決定先跑,跑到臺灣來,箱裡的老底子全折騰光了,知道他的人不相信他沒錢,按說我也不相信,但我發現早上起來必須要用鹽水代替牙膏的時候,我開始相信了。

        我 父親有意埋葬他過去的歷史,重新檢起他在北大剛畢業時的行業,在中學教起書來,他的文章和人格是我懷疑的,可是他的口才與辦事能力我還看不到有誰比他好, 他看到他舊日的老同學,凡是不為家累逃到後方去的,如今都做了省主席、立監委,他的學生也做了次長了,他似乎不無感慨。他是一塊做政客的好材料,他不能在 這方面繼續發揮所長,所以就安心做了一個好老師。

        他死的時候居然落得台中市市長以下兩三千人送喪的場面,那時候似乎人人都痛失師表,人人歌頌他,同時痛罵那「不磕頭、不燒紙、不流一滴眼淚、主張喪禮改革的兒子」!

        那是我生平最得意的一次經驗,是我獨自一人在傳統與群眾面前表現「吾往矣」的勇敢,如果你要找尋一個「我對於喪禮的改革」那篇文章的試驗人,你一定無法阻止我的自薦。但是當我反抗我的長輩們逼我磕頭的時候,在我腦袋裡打轉的還不是那篇文章,而是那首詩——「禮」!

        那是我大學一年級的事,那時我剛二十歲零二天,可是我覺得我已長成了。

        二 十年間,我那三姑六婆化的家庭與頗識時務的父親並不能給我什麼脫俗的影響與身教,正如一般中產階級的中國家庭一樣,在這種環境裡按說一個從未出過家門的男 孩子不太可能成為一個叛徒,可是我畢竟以這種身分出現,當我父親眼睜睜地看我退還他的壓歲錢宣布「不過舊曆年」的時候,他的表情是我不能形容的。

        如 果我用「人格心理學」的方法來分析我自己,那太麻煩了,因為我的形成很簡單,我該感謝我父親的,就是他老先生從來允許我自由意志的自由發揮,在別的小男孩 還在玩泥巴的時候,我已經為自己布置了一個小圖書館,我父親從來沒有拒絕過我向他要錢買書,從來不干涉我想要看的書,逃難到上海的時候,學費太貴,我的姊 妹們都失學在家,他卻叫我去讀緝槼中學(就是你教過書的華童公學),不讓戰亂耽誤我的學業。二十年與他相處,他似乎充分發揮了「北大精神」。看到周德偉不 管他兒子,我向他笑著說:「所謂北大精神就是『老子不管兒子的精神』,你們北大畢業的老子們都有這種精神。」

        從 一九三五年以後,儘管世局天翻地覆,一個小男孩卻能安坐在他的小象牙塔裡,慢慢地成長,家庭、父母、姊妹、外人都不能「引導」他,因為書本早已取代了他們 的影響,而把我帶入一個新境界。在一個六年級的小學生的書架上,客人們可以看到「中山全書」,也可以看到右派的「我的奮鬥」,和大量左派的書報:從「觀 察」、「新華日報」,直到格拉特科夫的「士敏土」,這些早慧的成績雖然帶給我那小頭腦不少的驕傲,可是也帶給我不少的迷亂。

        整個的初中我都陷在迷亂裡,直到我進了高中,直到我碰到了我的老師嚴僑(以僑),我的生命才起了突變。

        嚴僑是嚴復的長孫,初到學校的時候,立刻使我們傾倒,他的熱情與犀利,文理科的知識,英日文的熟練,都不是那些混飯吃的教員比得上的。很快的,我跟嚴僑建立了友誼;很快的,我知道了他為什麼整天買醉——原來他是共產黨!

        他 到臺灣來就被發現,他的妹夫葉明勳保了他,他沒被捕,也不能活動,很苦悶。住了幾年,讀了些書,居然也有點自由主義的傾向,所以更加苦悶。一天夜裡他又喝 醉了酒,竟向他的小知己大哭,他對我說:「我不相信國民黨會把中國救活,他們不論怎麼改造,也是無可救藥,他們的根兒爛了。十多年來,我把自己投入一個新 運動,我和一些青年人冒險、吃苦,為了給國家帶來一個新遠景,所以我做了共產黨,我志願偷渡過來,為我的信仰做那最難做的一部分。可是這兩年來,我發現我 變了,我的精神好像飛向那自由主義的神像,可是我的身體卻永遠被一個黨鎖住,被另外一個黨監視,這是我最大的痛苦。雖然這樣,我還是想回大陸去,那裡雖然 不滿意,可是總有一點『新』的氣味,有朝氣,對國民黨我是始終看不起的,它不配我去自首!現在我們的名冊裡並沒有你,可是我想帶你回去,帶你去共同參加那 個新嘗試的大運動,這個大運動是成功是失敗不敢確定,但它至少犧牲了我們這一代而為了另外一個遠景,(多像丁文江!)至少比在死巷裡打滾的國民黨痛快得多 了!」

        那時候,我答應了跟他走,我當時夢想我會參加一個重建中國的大運動,可是夢想畢竟是夢想,半夜裡五個大漢驚破了他的夢和我的夢,他被捕了,葉明勳也為這事丟了官,兩年以後,嚴僑竟死在火燒島。在王蘧常「嚴幾道年譜」六十八歲條下寫著:

          元旦,長孫以僑生,字曰彥國。先生有詩云:「神州需健者,勿止大吾門。」又云:「震旦方沈陸,何年得解懸?太平如有象,莫忘告重泉。

可是神州的「健者」那兒去了呢?在「重泉」底下,他能告訴他祖父什麼「象」呢?嚴僑死了,在他原來的神到自由主義的神的路中間,他倒下了。

        「嚴 僑事件」是我生命裡第一次受震撼的事件,他的離去使我有很長一陣子心灰意懶,「嚴僑事件」對我是一個總結,它刺激我,使我重新給我自己結一次帳。那時候的 「李敖思想」是一個大雜燴,那時候的我,做過全臺灣三民主義論文比賽的得獎人、台中市祝壽論文的冠軍以及錢穆的忠實讀者。一個中學生,收到錢穆寫的信、送 的書,竟沒有變成錢穆的徒弟,竟在幾年後放棄了「錢穆的路線」,這不能不說是怪事吧?

        如 果我沒有看過右派的左派的或是國粹派的書,而只看過你的書,而受你深刻的影響,那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可是當我在右派的書堆裡打過滾、在左派的遠景裡作過 夢、又在國粹派的本位論底下受過歡迎以後,轉而拿起「胡適文選」,這該是一件很有味兒的事。就老一輩的人說,在中國,沒有第二個人能帶給我這麼大的變化, 使我在迷亂裡面,放棄了舊有道路——那些使我著迷了好多年的老路。

        不 久,你的著作慢慢引起我很大的狂熱,四十一年十月一日,我在台中車站遞了一封兩千字的長信給你,那時我才十七歲,對你免不了多少有點「人身崇拜」。從四十 四年二月二十七日我在「中副」發表文章駁太希的「胡適舊詩詞」起,我陸續寫了不少介紹你的思想的文字,那些文字現在看起來雖然太糟太濫,但是動機卻很單 純,——為了我深受過你的影響,我也願意別的青年人認識一下胡適之。

        當時許多人笑我,奇怪我為什麼不寫點別的?為什麼專門寫關於胡適之的?甚至有的朋友開玩笑說:「李敖是吃胡適飯的。」

        對 別人的誤會我很難解釋,他們不曉得我「宣傳」胡適思想,是因為我在右派左派國粹派中有過很長一段的矛盾,他們不曉得我對胡適之有著一種莫可名狀的感情,這 種感情使我不能容忍別人亂罵你或亂捧你,因此我很費力地寫了一陣子文章,希望人們看看胡適的真面目,雖然我那一陣子的表現可能費力不討好。

        等 我又大了幾歲,對你的看法已很少「人身崇拜」的痕跡了,我覺得我比較能夠更清楚的認識你、了解你,你有許多使我失望的地方,也有許多地方非常可愛,我覺得 你有點老憊,虛榮心與派系觀念好像多了一點,生龍活虎的勁兒不如當年了,對權威的攻擊也不像以前那樣犀利了。我這種感覺只是感覺而已,我把它們多少表示在 我給你的信和詩裡,我知道你不會介意的,我沒有用看「太老師」的眼光來看你,我支持你,向別人為你辯誣,使我在軍隊中得到「思想游移,態度媚外」的紀錄 (我想你不知道軍隊中有著很盛行的「槍斃雷震,趕走胡適」的革命理論,這種理論同時還有蔓延成「槍斃胡適」的趨勢)。同時我也批評你,我不 忌諱,如果我遠遠站在一旁,誠惶誠恐地「執弟子禮」,或是滿紙「道席」、「鈞鑒」,那未免太俗氣。我喜歡你,為了你是一個「人」,有尊嚴、有味兒,我受你 影響和期望自己的,也無非是在權威和群眾底下努力做一個「人」,不出賣自己、不低三下四,我喜歡麝,為了牠們在必要時會毀掉自己,為了換取不妥協。有一次 我向殷海光開玩笑,我說:「殷先生,你在台大辛辛苦苦培養出來的幾個自由主義者,一受軍訓,全都變成國民黨了,據我所知,他們有幾個還是自願的。憑這一 點,你應該佩服我。」

        也許我值得驕傲,為了我始終未曾放棄我的信仰,雖然受了不少苦、得了不少不方便,可是我不在乎,如果我有點才幹而不能照我的意思來「行道」,我會毫不費勁地背起我的「自毀主義」下鄉去。

        我 像不相信權威那樣不相信傳統,我是一個小人物,我不相信我能打倒什麼,但是他們除非很費勁,否則也很難打倒我。我像一個王八,他們不理我,我可能冷不防咬 他們幾口,使他們氣得血壓高一高,如果他們勃然大怒操刀而來,那我就只好縮頭不出,任他們花言巧語,我也是不妥協,我可能是一個最沒出息的Cynic,在 青龍偃月之下,自信不能做文文山或史可法,只好選擇羅素的洩氣論,不過套一句蔣總統的話即「不到最後毀滅關頭絕不輕言屈服」,這一點總可得「最佳勇氣 獎」。好在我對自己目前的韌性還算滿意,我從軍隊裡走回來,還是無黨無派無宗教,還可以很神氣地寫這封長信告訴你,我還堅守我們的崗位,在 你大博士的領導之下,一同長期發展、一同宣傳自由主義、一同歌頌馬維君的美麗。唯一不同的是你是頭兒,我卻不過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助理,想想「寧下勿 高」的哲學,也許我比你還痛快。收到你限時寄來的一千元,開心之至,溫源寧、朱文長他們都記述過你慷慨解囊的故事,今天我竟身受其惠。褲子既贖回,可說句 大話,就是錢本是身外之物,你對人的體貼該考第一,你用你收下我送的書的事來「誘」我收下這錢,其實這是不能相提並論等量齊觀的,錢是可愛的,可是我若收 了,我不能找理由說這是不「苟取」,老祖宗們鼓吹「一介不苟取」,何況一千元乎?所以在這件事上,我要堅守固有道德——不能收。你既然這麼好心幫我一個大 忙,那麼就讓我把它做為一項借款,用它救一下急,周轉一下,緩一口氣。我決定在明年三月十二日還你,「你千萬不要推辭」,這樣辦,又不過分貪財、又不過分 狷介、又沒有利息、又穿上褲子,真是再好沒有了!

        如果「謝謝」兩個字能表達我的感動,我一定毫不遲疑地用它來表達;如果我不用這種字眼,請你允許我尋找另一種表達的方式。

 

                                                     李    五十、十、十夜深。

(李敖在二十歲時候的想法,那,我呢? 同為二十歲的大學生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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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博鈞(Stev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